香港教我的事-我人生的二度出走

陳薇安
5 min readMar 20, 20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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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港的一年,可能是我人生最彷徨,最低潮,最沒有生產力的一年。可是同時,我也藉由刪除法找到了我未來的方向。

我覺得這一年學到最重要的,是誠實吧。誠實的面對自己的情況及感受,其實是很困難的事情。尤其是當社交媒體充滿著朋友各式各樣的七彩生活,更是困難。

在這裡,我想稍稍梳理一下我的經歷。也算是給自己留下一點足跡吧。

9–11月

來香港之前,我可以說我的人生幾乎沒有遇到任何低潮。想要當時練習大學面試,有道題是「講講你人生遇到大的挫折」。說實話,我根本根本想不到。從來就沒有一種爛到谷底,轉啊轉啊都出不去的那種困境。我自己都知道,我是擁有完美形象的「人生勝利組」。我的履歷好到我當時很大一部分投香港的大學都是因為覺得精心打造了這個形象,不用一下可惜。

當時來香港,開學第一個假日我跟法律系的學長們一起去了法律事務所的博覽會。我回去之後,心中悶悶的,好像打結一樣,總覺那不是我想要的生活。

法律系的壓力不小,晨興書院也多得是拼命唸書的人。所以,那時的我,也覺得不拼命唸書不行。我的室友用功,我就感到我有義務要跟她一樣用功。我前幾週可以每天都念三四個小時,課前閱讀都可以做筆記。我的日子很悶,比高三還悶,因為對唸的東西沒有興趣,日日都質問自己為何至此。

那些日子比較像高中心態的延續,想要拿好成績,跟大家一樣放假找到好實習,樣樣贏過人,想要成為勝利組中的勝利組。然後我追得近乎窒息。中大要求學生要跟academic advisor每學期會面,他一問我最近如何,我的眼淚就不爭氣的流下來了。那陣子,根本承受不了他人關心,一被關心,就哭,為我的能力不足而氣餒,但也為生活的無聊而難過。

還好那時候有兩件事情拉住了我。一個就是還好有很多很棒的前輩跟大人,可以看出我的不安。當時的我脆弱到只要幾句鼓勵的話,我都可以拿來修補傷口,往前行一陣。一個就是旅遊,離開了學校,搭上巴士(地鐵是做正式的象徵,只有旅遊我才搭巴士),心底的興奮就會燃起。當時最喜歡跟台大的交換生琬淳一起出去,講講我自己跟我們看到的香港,每一次敞開都能夠得到理解,就好像釋放了一些壓抑。

12–1 月

這是一段很神奇的時間。那麼孤單,那麼壓抑的我見到有人對我好,就好像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死命的拉著。

我覺得我那時最大的問題就是壓抑。我不敢跟人講我自己真正的想法。我知道我的理想主義跟香港的現實格格不入,因此我選擇不去談熱情。認識人,最怕被問兩個問題「妳為什麼來香港?」「妳喜歡香港嗎?」

我無法誠實。我要向我所有的香港朋友道歉。我在你們面前,無法說出我來香港只是為了逃避一個可以見到終點的人生,也無法說出我其實無法習慣香港。我甚至不談我的熱情,假裝自己不是一個女性主義者,或是更準確的說,我努力讓自己不要去想那一塊。我為了要有朋友,我努力把自己彎曲成不同的形狀。

如果說所有的社會互動都是有腳本的,我就是死命的把自己塞進那個女性化的腳本。我強迫自己溫柔,耐心,順從,把自己放的好低好低,好像一個天生的傾聽者。那時我跟學長們吃飯,我是可以整頓飯都不敢講話的,有人問我話我才講。這對在其他人眼中的我應該是很難想像的。但是我的極度害羞其實是種對自己保護,因為不想被發現不夠好,不想被發現其實我這麼不完美,不想被拋下,所以乾脆就不顯露自己。

我以為我需要對我的年輕感到羞愧,因為我什麼都不懂,我沒有言語可以去說服他人我值得有信念。我以為我的理想是次等的,因為我無法「證明」它不是。

當時的我,很難信任人,因為我幾乎沒對任何人誠實過。可是也就是這種壓抑,這種想說卻沒有語言可以表達的困境,成為我後來往前衝的動力。

2月至今

這學期,我上了小曹老師的女性主義理論。記得第一堂課,那時去上課的我是忐忑的,緊張的,看著旁邊的學長姊們個個都有基礎,我想著這堂課我該如何撐完一學期呢?可是當他跟我們說我們該”claim an education” 而非“receive an education” 時,我感到我身體內有一種力量。

我沒有必要證明我自己,才能夠相信什麼是對,什麼是錯。但是為了讓更有力量,跟那些覺得性別議題(已)不是議題的人說,你錯了,你錯得離譜。一方面,當然還是梳理自己,把過去看的書,遍散在光譜上不同的知識整合起來。

二月那時候剛剛初嚐知識的解放力量,有點嚇到。突然發現很多發生在我身上的事情並不公平,也不合理。我發現原來我一直走在錯的路上。我不夠優秀不是因為我真的不夠優秀,而是我在做的事情跟我想做的事情是兩回事,自然兩邊都做的不特別,也沒有成就感。

那時驚嚇到有一個禮拜,我什麼都不做。上課以外的時間,就回宿舍悶坐著生氣,氣那些我覺得不合理的事,也氣我自己為什麼從未發覺。

然後我開始寫。越是壓抑,寫得越多。我發現能夠寫作是一件很幸運的事。因為寫作的時候我是誠實的。而且這樣的誠實不會有在人前坦承自己的難堪。相對的,寫作的溫柔不是一種死壓著自己的柔弱,而是深思熟慮之後的關懷。

當然我還是很怕別人不喜歡我。我還是害怕。被拋下,被討厭依然是我最大的恐懼。可是當我在寫的時候,我反而感到我跟他人連結了。我感到我就算再怎麼低谷,都還是有人會接住我。

在星期一跟大家說我決定要重新開始時,我才發現,就算是我以為我是孤單一人的時刻,其實都是有這麼多的朋友,這麼多的人關心我的。是我自己太害怕打擾人,太害怕被討厭,所以才沒有感覺到他們的存在。

然後我又感受到了。感受到鼓勵我的人。感受到跟我有相同理想的人。所以我繼續寫,同時,我也跟朋友們去了更多活動。一起看(非商業)電影,一起聽講座,一起去看展,一起旅遊。重新感受到信任之後,跟朋友一起的時光就都很幸福。

有一個理想,從來就不是一個羞恥的事情。這是我所知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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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薇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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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ritten by 陳薇安

台灣酷兒,心繫香港,欣賞波蘭文化。熱愛社會學,特別是性別、教育與認同政治。希望一直走在改變社會的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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