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篇是 Elizabeth Armstrong 與 Suzanna Cragey在美國社會學評論上的論文Movements and Memory: The Making of Stonewall Myth 的摘要與評論。我覺得這篇論文值得與大家分享,也是因為可以用來對應到台灣的同志運動的脈絡,以及同志運動如何取用不同的記憶與象徵作為策略的反思及參考。
在美國的同志運動中,傳統上認為1969年的石牆暴動是同志解放運動的開始。但其實根據許多歷史資料,石牆暴動並非同志第一次反擊警方騷擾與社會歧視。因此,石牆暴動是不是第一個發生的反抗,卻是第一個「聲稱是第一個」的反抗,才因此成為美國同運的集體記憶。事實上,石牆暴動是同志解放運動的初步成果,而非同志解放運動之成因。因此,作者認為過去的社運研究過度強調集體記憶是如何被塑造的,卻缺少關於為何有些運動會被記得的討論。
一. 理論架構
作者認為集體記憶要被記得,需要有固定的儀式、群體要有足夠的記憶能力 (mnemonic capacity),以及該事件要能激起足夠的共鳴。
創造記憶的條件
過去的研究指出,集體記憶的創造,是要透過刻意的維持,並且需要該群體認定是「值得記憶的」事件,才會投入「記憶工作」。因此這類的事件通常是戲劇化的、暴力的、大型的活動,或著是直接導致該群體處境改變的事件。共同被壓迫而能一同反抗達到最終勝利的記憶,通常是最容易被群體塑造成值得記憶而被記得的。
1. 定義記憶能力(mnemonic capacity)
記憶能力指的是「象徵企業家 (symbolic entrepreneur)」能夠參與動員、構框、資源配置以令人參與記憶活動之資源。過去的研究會直接假設群體是有能力共同承載集體記憶的,但作者提出
創造記憶載體需要技術與資源,而這會受到以下條件的影響:
- 組織能力
- 身份與社群的形成方式
- 組織的導向,若為過去事件導向的組織則較易成功
- 該文化有多少可以取得記憶的文化劇碼的途徑
2. 定義共鳴 (resonance)
共鳴指的是對記憶載體的反應。共鳴也會跟集體記憶的形式有關,紀念的方式會不會成功取決於 (1) 是否是目標群眾熟悉的方式,並且 (2) 形式與內容一致與否。新的記憶要被紀念,在充滿可及的象徵性、物理性、時間性資源的空間較容易成功。
3. 紀念的形式與體制化的潛能
記憶的紀念也需要被體制化,透過儀式不斷的重新提及那些記憶,才能保障記憶能夠存活下去。記憶的傳承跟媒體有關,Griswold更提出能夠乘載多重意義的物件較有文化力量,可以隨著時勢變化不斷創新。紀念也不能只是物理的紀念,還是要有意義的傳承,否則就可能淪為形式而失去意義。
而一個有高記憶能力的群體,由於跟體制較為接近,記憶的體制化則較為容易。
二. 研究設計
作者希望在此研究找出創造記憶的條件,並提出這些條件是如何在石牆暴動中出現。
作者希望透過脈絡化的邏輯,找到條件相似的事件。作者鎖定1959年一月之後,大都市所發生的同志酒吧的警方襲擊。作者從歷史與同志研究、報紙、同志刊物中,尋找跟石牆暴動條件較為類似的事件。最終篩選出五件事件。
三. 六零年代美國不同的同運事件
舊金山的同志運動
- 新年舞會襲擊 (1965/1)
事件:警方包圍同志舞會並拍照,且逮捕阻擋警方進入的律師與收票員。該事件成為當地同志雜誌Vector的封面。此襲擊動員了舊金山的同志運動,運動者協助官司、得到了同志社群的同情、在法院勝訴,且與警方會面停止了對同志酒吧的騷擾。
高記憶價值:同志反抗警方騷擾並得到成功,對於舊金山的同志社群來說是一間值得記憶的事情。
低記憶能力:雖然有這樣高紀念價值的事件,舊金山的同志社群缺乏集體記憶的能力。當時並沒有試圖紀念此事件的嘗試。(1)當時的同志社群沒有紀念的文化,因為沒有其他同志活動的先例,也沒有範本可以參考。(2) 當時的運動者拒絕民權運動所帶來的激進化之效果,想要私下跟警方協調。
2. 坎普頓餐館事件 (1966/8)
事件:警方取締無酒牌而賣酒的同志酒吧坎普頓餐館。此事件受到民權運動影響,也因為該餐館位於社經地位較混雜支區域,同志們較為暴力的反抗,並且自組了巡守隊。
缺乏記憶價值:(1) 此事件沒有記者會或媒體報導。並且並沒有成功挑戰警方的政策,因此不被認為是成功的事件。(2) 當時舊金山主流的中產、年齡較大的同志社群不同意這樣的反抗作法,因此不認為此事件值得集體記憶。
洛杉磯的同志運動
背景:洛杉磯的警方對於同志的態度非常強硬,當時洛杉磯的同志完全缺乏體制保護。
- 黑貓襲擊事件
事件:警方查緝同志酒吧黑貓餐館,侍應被警察毆打,但無人遭到逮捕。
低記憶價值:雖然當時有組織約四百人的聲援遊行,也有媒體報導。但是官司在最高法院敗訴,酒吧也被迫關閉。因此,被認為是失敗的運動。社群感受到失敗的情緒,包含震驚、挫敗、無力,但是沒有成功的歡欣感,因此社群在激情退去之後就不想紀念。
由低到高的記憶能力:洛杉磯的同志組織本來沒有記憶能力,但是之後挑戰法院決定的兩年逐漸建立起記憶能力。同志報紙 The Advocate在1967年成立。並且持續的警察暴力,讓洛杉磯的同志建立在幾年後同情石牆暴動的基礎。因此可以看到同志社群的記憶能力增長。
紐約的同志運動
背景:紐約受到民權運動影響,城市的氣氛是較為開放的。同志以經已公開抗議作為策略,在每年七月四日為了舉行「年度提醒」遊行,提醒人們有許多美國人尚未享有生命、自由與追求幸福的權利,也有媒體的關注。
- 石牆暴動
石牆酒吧被取締沒有酒牌賣酒。在6/27警方經常的騷擾,酒吧的同志選擇反擊,甚至造成四位警員受傷,13位示威者被捕。在第一晚的事件發生後,就有運動者通知媒體。在之後的聚眾中,也有運動者散發關於同志解放運動的傳單。
高記憶性:參與者主觀都體驗到了高度的歷史感。
如何建立記憶:同志社群在已經有五年的「年度提醒」遊行基礎上,決議以六月底舉行 “Christopher Street Liberation Day”取代七月四號的年度提醒遊行。
2. Snake Pit Bar 襲擊
警方違反慣例,當天逮捕了酒吧內所有人,且有一個人從警局試圖跳窗逃跑,受了重傷。後來同運組織發傳單聲援。最終判決大部分人無罪,並導致該區的警官負責人辭職。
高記憶性:該事件有大量媒體報導及政治上的勝利。
為何沒有被社群記憶? 雖然是比石牆暴動更大的勝利,但是同運組織者已經做好紀念石牆暴動的計畫。也可以說,這是記憶的零和邏輯的結果。
四. 石牆暴動的紀念活動
在紐約、洛杉磯、芝加哥,石牆暴動的紀念遊行都獲得了大的成功。只有舊金山直到1972年之前,都不願舉行石牆暴動的紀念活動,一方面來自於舊金山同志認為自己才是同運的先鋒,另一方面不認同石牆暴動的激進行為。直到1972才迫於石牆暴動紀念遊行的成功而舉辦遊行。
遊行作為紀念形式的特色:
遊行符合了運動的情感需求以及政治目標
- 遊行符合同志運動的情緒文化
- 遊行需要向政府申請以及警方協助,再度展現了同志的真實存在
- 遊行允許不同程度的參與,包含在旁邊觀看
- 遊行是高度彈性的,可以隨著社會氣氛調整路線、訴求與表達方式
五. 石牆暴動紀念的高度成功
石牆暴動作為同運起源,雖然遭受一些人的懷疑,但是在政治上是一個吸引公眾的故事。這樣的故事掩蓋了其實在石牆暴動後,同志運動並非從此燎原,而是從特定的個人與組織者去擴散的。並且這樣的說法也忽略了階級與種族的影響。事實上作者認為石牆暴動的影響並非來自事件本身,而是其紀念活動。
作者認為此研究再次證實了,什麼事情是值得紀念,是被定義出來的。並且人們會同時參加事件與解釋事件。一個事件僅僅有記憶性是不夠的,還需要社群的記憶能力。
作者認為如果能夠在日後的研究中,比較在不同國家中社群的記憶能力會是重要的。例如在一個不保障言論自由的國家中,要有記憶能力就是困難的。
對於台灣的反思:台灣的同運記憶如何傳承?
相較於美國同運賦予了石牆暴動極大的創始意義,台灣的同志運動似乎沒有一個極大的共同記憶。可能對於某些男同志,是二二八公園作為同志的空間的共同受壓迫經驗。而對於某些從性別論述接觸到同志運動,可能是來自玫瑰少年葉永鋕的事件。又或著是西門紅樓作為同志的聚集處,也是第一屆同遊、第一屆跨性別遊行的地方,是承載台灣同志反抗能量的共同記憶嗎?
而分散於社群的記憶又能夠被如何保存呢?近年台北市政府在西門繪製的彩虹地景,又或著同志社群開始經營的西門的同志地景的導覽,是否是一種台灣的同志社群對於過往運動努力的紀念,以及凝結社群的一種可能性呢?又或著隨著西門同志地景的觀光化,台灣過去的同運不會像石牆暴動被以反抗者的姿態被記得,而是被資本主義收編,失去反抗的意義,成為台北市作為「國際化的大都市」的一個樣本嗎?
參考資料:
Armstrong, Elizabeth A. and Suzanna M. Crage (2006) “Movement and Memory: the Making of the Stonewall Myth.” American Sociological Review 71: 724–75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