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律與正義的關係錯綜複雜,容我先不在此談。我想談的,是身體的記憶。混雜著愛,仰慕,親密,磅礴大雨中冷而濕黏的衣物除下的爽快;冒煙的洗澡水中皮膚燙到刺痛卻又舒服,好似一格一格的奇妙感覺;夏日湖水沁涼卻也同時冷到浸骨,身體的一半在太陽曝曬發燙,一半在水中發抖。身體是很敏感的,碰到一個人,身體因興奮而來的緊繃,那種火般燃燒下腹的疼痛,因為渴望而輕輕咬住對方的唇。在親密中人們吸吮,那我們與生俱來就帶給我們生命的動作;人們舔舐,讓我們最柔軟最多感受的部位貼近另一個人; 而我不願意單單只講交合,因為它已經被過度崇拜了,交合可以不是親密,而是權力的掌控。可是讀愛裡的性,那麼溫柔,那麼親密,是為了讓兩方的身體都得到喜悅,像一支舞,而非一場戰爭。
世界上的戰爭太殘忍了,別讓愛也是戰場。觸覺承載的親密,是沒辦法仿冒的。人可以說謊,可以隱瞞,可以背負著不堪的過去,但是赤裸的身體無法說謊。如果朗讀是日子的註腳,就好了。如果日子平淡如水,如果漫漫長夏終無結尾,如果麥田中的下坡路都沒有盡頭,笑著一路滑向未來,駛向沒有終點。多好?人可以沒有過去,沒有未來,在世上毫無連結,只有當下的親密,那會多麼刻骨銘心?或許就是因為太刻骨銘心了,所以米高才終究無法走出吧。
會不會青春的情感,就是因為還沒有明瞭沒有一個東西是生命的全部,沒有一件事情值得付出所有,所以愛的無懼,投入的毫無保留?米高十五歲那年的幼稚,跟漢娜抱怨她不記得他的生日,使他不能參加朋友的派對,問漢娜還愛不愛他,是一種自我中心,但也只有把自己看得那麼重要,也才把自己所愛看成世界中心。
十五歲的靈魂不能留下,但是觸覺的記憶會。蔣勳在夢紅樓中講寶玉給湘雲梳頭,用湘雲跟黛玉的洗臉水洗臉,也是不願意斷了跟妹妹們觸覺的記憶,身體的連結。身體的,不代表就是情慾的,而是連結,在這空蕩蕩的,毫無意義的,只有當下的世界的親密。
在一起的最後一天,漢娜給米高擦澡。那麼溫柔,那麼慢,觸碰過他的每一寸肌膚,不是性的激情渴望,而是跟每一寸的米高道別,把自己寫進男孩的身體裡。再過幾年,不再那麼年幼,身體就築起層層防衛,甚至可以說跟我們自身脫鉤了,疏離了。身體就不再感受了,只是工具,只是活著的載體與軀殼。
所以我高中的時候看讀愛,想米高為什麼久久無法忘懷漢娜,好似一生就在十五歲的時候與這女人,和她背負的歷史與罪惡不法分離了。我總覺得這原因不只是法律與道德的難題。我想,一切難題還是連結吧。因為跟一個人產生了連結,在毫無防備的年歲,赤裸相見,所以與那個連結有關的課題,才於是產生了意義。
那年少歲月,真的拍的,太美,太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