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知道嗎?被霸凌不是你的錯。你知道被霸凌者有什麼共同特徵嗎?其實是沒有的。霸凌不是來自被霸凌者的特徵,而是霸凌者基於不安全感先發制人。所以你說,如果當時你多做些什麼,或少做些什麼,大概也不會有什麼改變。這個我可以有點殘忍的跟你講。」
這話其實不殘忍啊。如果本來就是運氣不好,那好像我就可以稍稍釋懷了。我就可以抱著年幼的自己痛哭。我就可以惋惜我刻意磨去的特別,好幾年都努力想要包裝起來的單純與認真,到現在也都還沒有很相信自己的獨特是有價值的。
我覺得我在好好心疼年幼的自己。那些身旁的人的貶低,尤其不只是本身充滿敵意的那些同學,還有那些說為了我好,建議我應該改變的好心同學、她們說我太天真、太幼稚、太沒有心機;說我太傻,不可能去幫助別人(一個也遭受到霸凌的同學);說我太單純,不懂,應該聽她們的才不至於陷入更慘的境地。老師的漏接,看不到這些狀況對我造成多大的傷痕。我分不清楚哪些是善意、哪些是疏忽、哪些是漫不經心、哪些是惡意的鬥爭。
後來我常年都厭惡自己的單純與天真。我知道我藏不住,只好用「很強」來包裝自己。國高中的同學都對我很好,現在想起來還是知道他們真心的對我很好。可是當時的我其實有點無法完全地接受這樣的善意,我一直以為是因為我變強的,所以我不會被討厭了;我也一直以為是因為我變普通了,我走主流的路、演主流的優秀劇本,不要顯露與眾不同的特殊興趣,所以大家才能忍受我。我很難想像我是真心被喜歡的。我會求助、也會接受別人的好意,可是其實我總是滿懷歉疚的接受他人的好意。我覺得我不配,我覺得沒有什麼人會真心的喜歡我,因為我很怪、因為我有一種不合時宜的天真。
我記得去年常常跟H說,我從高中就有在玩社團,可是我從來都沒有感受到強烈的歸屬。我知道我很好用,我做事很準時、品質很好,所以我一直都是選擇當一個好用的人。我覺得如果我不是那麼有用,那麼我就很快會被掃地出門的。
天知道那一年半讓我把我自己最珍貴的地方磨掉多少。我討厭我的特質。我從小就知道自己跟別人不一樣,我媽媽總是跟我說「那是因為你很與眾不同啊」,很長一段時間,我卻覺得與眾不同是一個髒字。我只想要跟大家一樣的跑道,跑在前面,被認為是優秀的人。很長一段時間,我想不到我除了很優秀之外還有什麼價值。
我在高中有過非常美好的初戀。在那之後就在親密關係上一路巔簸,因為我好難想像會有人喜歡我,我只對我的身體有自信,我知道我有可欲的身體。可是我無法好好建立關係,因為我不知道怎麼要求對方付出,因為我覺得自己不值得。
而且我有時候看到非常單純的人就會很惱怒。因為我就是被嫌棄一方面太過單純、太過幼稚;一方面在社會關懷的思想卻早熟的難以理解。我很氣那些可以一直維持單純的人。因為我一直在掩藏這樣的自己,後來知道光芒藏不住,又把自己這樣的特質努力的導到主流(附中的「多元教育」)的優秀的方向。
我知道我可以很燦爛。我知道除了要求成績跟閃亮亮的論述之外,我還有很多能力,有些強大到我都還有點沒辦法駕馭好的能力。我知道我有強大的同理能力;我的情緒非常充沛、非常intensified;我知道我若有時間,能夠連接很多不同地方學到的知識;我知道我的熱情非常真誠,非常有力。
我知道我是一個好人,可是我還是無法接受自己除了優秀跟有紀律以外的優點。我一邊否認自己,可是又還是一邊抱著希望。所以我才那麼著迷於集體歡騰、著迷「摯愛的社群」的想像,那麼想要打造一個擁抱多元的溫暖社群。因為我覺得我沒有這樣的地方,所以我看到了自己的一點能力之後,便想要造一個這樣的地方。我理智上知道這樣的地方是暫時的,甚至在現代性中是不存在的,可是我還是要想像這樣的地方或經驗。
我多麼寧願在遭受一學期霸凌之後就轉學回萬芳國小啊。我多麼寧願我沒有去過那個可惡的學校,逼我學習長大。我寧願我沒有被磨的那麼優秀,那麼自我要求,用優秀緊緊包裝自己。我寧願不要那麼快痛恨自己的天真,我寧願不要那麼快就失去價值感。
我只是有點惋惜吧。這一路升學路上,我磨掉太多,而且我是自願的。因為我不想被討厭,不想被識別出來自己的特殊性。我突然好厭惡這一切,這令我否定自己天賦的靈敏的社會分析的直覺與同理;否定自己的閱讀與思考能力;否定自己能夠去想像社會的能力,然後我把這一切都丟掉,繞了一大圈之後,想要重新開始,卻只有撿到過去的片段殘骸。
我對於集體情緒實在太共感了。我這麼在乎集體,這麼在乎社會,是在學齡前就展現的傾向,可是又是這麼害怕被團體排拒。我就在這樣心中的矛盾長大。我好希望我可以學會跟他人溝通自己的需求,不要一直道歉,不要一直覺得自己很差。我可以麻煩別人的,而且我不是因為很強才有價值的。我的認真跟投入並不是一件很好笑或很蠢的事情。我不蠢,我必須相信,我希望我可以相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