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記得那是週五晚上,我去了不好玩的搖滾派對,我的隱眼在痛、然後夜店裡都是些中年白人男子,跟我想像的搖滾另類文化完全不同。我跟我的台灣好朋友十一點就受不了,從Proxima夜店裡面走出來。
說到Proxima夜店,那是另一個有趣的故事。Proxima在學校裡面,是認真在校區裡面,離宿舍走路只要一分鐘。所以只要那邊有派對,宿舍就會聽到蹦蹦蹦的音樂。但那也是我唯一會去的夜店,因為我不喜歡喝酒之後還要在寒風的夜色中等公車回宿舍的感覺。
我陪台灣朋友等公車之後,就傳訊息問Pasha要不要喝酒。我已經pre-drink一輪了,在他的房間,我們開了燒酒。他倒是沒怎麼喝。他的理由是 — — 他們俄羅斯人喝酒的習慣是不一樣的,如果要喝,就會喝到爛醉。而要讓他爛醉,那個酒精量是我難以想像的。
其實對話如何開始,我已經不記得了。我只記得他跟我說在戰爭發生的那天,他如往常去了實驗室。但他沒有做實驗,他就是坐在椅子上發呆。一個小時後,他的同學問他說「還好嗎?」,他的眼淚就一直掉下來,然後他說「我覺得我沒辦法工作了。我得回家」。
他說後來的那一年根本是地獄。在烏俄戰爭之後,俄羅斯人要拿到歐洲簽證非常困難。但他還是發抖著通過了華沙大學博班的面試,然後千辛萬苦來到了華沙。在華沙,他以為會有新生活,但是新生活從未到來。第一年他幾乎沒有交到朋友,而他以為是朋友的人則不斷消失。歐盟的居留證遲遲沒有發下來,而他活在隨時有可能要被送回俄羅斯,會被徵兵或逮捕而死的恐懼之中。
在這一年,他說他幾乎發瘋。他懷疑自己是不是還活著,還是已經死了,只是軀體還在世界上。但是在這樣的狀況下,他瘋狂工作,拼命產出成果來證明自己是有價值的。但他想要與這一切脫節,他想要不再是俄羅斯人,他想要證明這一切都可以跟他無關,然後他會成為頂尖的科學家。而他說是遇到我才開始發現自己還活著。
可能是喝了不少,我就跟他說,我覺得一切發生在他身上的事情都是不正義的。我跟他說,你沒有瘋,你是被壓迫。被壓迫跟瘋狂是不一樣的。而他是個想要保持清醒跟善待夥伴的好人。
然後話題繞來繞去,不知道為什麼話題到了我身上。到這個時候,我談自己都談得不多。只有第一次在十樓的陽台,我簡短地談了香港的運動經驗,幾乎哽咽,他握著我的手說 “I’m sorry this happened to you. But you are brave and you are making a difference”。
於是我又講起香港。在反送中發生之後,我一直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但我沒有辦法與這一切脫離。我的運動、交友、研究,全部都往香港議題裡面栽進去。可是我真的好累,但這點我倒是跟他一樣,我以為研究可以解決所有個人的問題,所以我一直告訴自己,不管發生什麼事,只要可以一直做研究,我就會活著,我就會逐漸可以面對這一切。
直到遇到他,我才發現我需要的可能不只是研究,而是我得先活得像個人。我得看到我自己,而不是一直盯著自己的產出,然後期待某天有了發表之後,我會有個慶祝的派對,然後我心裡的困惑、痛苦與無力感就會自動解決。
然後我開始痛哭。真的是蜷縮在他的床上開始哭。我只能擠出一句 「I’m sorry. 我知道你也在經歷很困難的時期,我不應該這樣」。他握著我的手跟我說「不要為了哭而道歉,你也經歷了很多。當我遇到困難的時候,我最好的朋友一直陪著我,而我也想要為了你在這裡。你要記住,你是一個很好很好的人。但是你做的事情非常困難,而你也沒有躲開。但是你啟發了很多人,而且你對我、還有你身邊的人都很重要」。
然後我繼續爆哭。一切的一切都浮上腦海,尤其是我如何透過大量的工作,尤其是社團、運動與研究來麻痺自己。但是我越來越走不下去,越來越沒有辦法談香港。我一直覺得是自己的錯,直到我終於發現不是我的錯,而是我緊繃太久了。
那天直到早上六點,彷彿可以看到清晨的微光,我們才決定去睡。而睡醒之後,長期壓抑的痛苦如浪潮一波波襲來,我簡直沒有辦法起床。(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