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會學在我的眼睛與血肉裡

陳薇安
11 min readAug 6, 20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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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何想轉入社會系

轉入社會系是我在港中大與台大法律系漂流了兩年,得到最深刻的答案 — 社會學是我的語言、我的志業、我想用盡全力得到的一種視角。

在讀法律的過程中,我覺得法條與官僚主義令我失語。我知道我有話想說,就如同我從高中關心性別議題、社運、身心障礙權益、國族議題。雖然當時的我知道我不只想要透過法律作為工具解決眼前的困難,但是當時的我並說不出我想做的是什麼,我只是覺得迷惘而無力 — 直到社會學令我看見了結構,令我看見在處理一個個個案背後,是一個充滿階序與不平等的結構。

社會學給予了我視角與語言,讓我說出壓在心裡的話。在香港的那年,我過得極其壓抑、痛苦。我認為法律沒有辦法直搗整體社會制度的不公正、發現民法與商事法經常維護的依然是既有優勢統治與資產階級的利益。直到我在學校輔修了性別研究,在女性主義理論中接觸了社會學的觀點。我發現,每一個人的壓抑與痛苦,都不僅僅是她的個人因素,更是來自於結構的壓迫。而社會學令我們能夠看到那些壓迫,讓我們對於自身經驗具有反身性,然後我們才有改變的可能。我開始在公共平台上寫作、討論,也在這個過程中,我更注意到,自己對於社會學之中,尤其是性別社會學、政治社會學以及醫療社會學的強烈興趣。

身份作為看見結構性壓迫的起點:看見同志多重身份的相互交織

去年暑假,我在台灣同志熱線實習,見識到了異性戀霸權的結構,以及同志作為邊緣族群的反抗,以及同志社群內部的相互交織性。大一參加了台大女研社,擔任社刊作者與編輯的經驗中,看見了同志族群與婦女運動的結構侷限以及能動性,也一次次拆解性別的社會建構過程。在性別社會學與婦女學導論的課堂中,我面對了過去感受到的憤怒,我了解到為什麼女性主義有這麼多流派 — 不同的時空、階級、種族背景令不同的女性欲使用不同的論述面對自己的創傷。

一開始接觸女性主義的時候,我只是想要跟自己的同志身份和解。可是在接觸到性別社會學之後,我發現性別跟其他的身份總是互相影響的。我作為一個中產、都市、漢人非二元性別同志的視角必定會不同於其他不同生活經驗的人。我曾經有很深的憤怒,痛恨那些不能夠理解我的人。但是在社會學的眼光裡,我得以從量化研究、從訪談、甚至從文化人類學的眼光,理解他們的結構限制,並且一面嘗試理解他們,也尋求溝通的可能。

我想要進到社會系,以更深刻扎實的訓練,讓我可以有架構的看到性別在生命經驗的差異。我目前特別有興趣的主題是非異性戀男性的亞斯(亞斯伯格)或過動身份的生命經驗與診斷政治。我想知道,兩個過去以男童為診斷對象的疾病標籤,如何造成診斷資源的差異,令女性無法得到適當的醫療或協助資源。以及這些非傳統的女性特質如何影響到這些人與自己的協商與認知,以及他們發展出什麼樣的去污名或甚至反抗社會常規的手段。我希望可以跟詹穆彥對於妥瑞症身份的自我建構與污名整飭手段的論文相互對話,也可以從更大維度從這些疾病標籤看出台灣社會對於差異與正常的想像。

我也想要運用社會學的知識與視角,推動台灣社會對非二元性別的理解與接受。我是非二元酷兒浪子的成員,也曾經在女書店主持過非二元與亞斯經驗交織的講座,希望各種維度上的多元可以同時被接受與理解。我覺得我可以看到具有各種差異身份的族群在爭取結構改變的相似性,但是我發現我想要看到更深一層的結構。我想要有框架可以分析這樣的身份政治與它的侷限。我更希望可以更有自信的論述,為何性別是被建構出來的,以及為何解構這樣的性別二元區分,對抗有毒的陽剛氣質,能夠令不只是非二元族群、也是所有被性別框架束縛的人都是一種解放。

欲做台港之間橋樑:社會學的角度探討香港社運的影響及香港國族的建構

我曾在香港中文大學讀了一年書。當初去香港,很大一部分是覺得當時的台灣缺乏對香港的了解與討論。因此,希望能從基本法的制定、香港歷史以及政治制度的面向上從香港的經驗為台灣社會尋找解答。過了一年,在反送中之前我就發覺香港的公民社會空間在萎縮,待我大學畢業,大概已不會是我可以安心投入公民社會的環境了。而這一年的探索,我發現我對香港的興趣不只是政治制度上的,而是香港作為一個前殖民地的華人社會,如何發展出自身的主體性與香港認同,以及透過何種手段凝聚、維持這樣的認同。

因此,我很需要政治社會學以及社會運動的知識,來灌溉這樣的熱情。在香港反送中運動爆發之後,我積極在台灣關注香港議題。我跟台大社會系學會合辦港中大學生座談的公民咖啡館、也參與香港邊城青年的運作、更在何明修教授的香港政治與社會的期末行動帶領一群高中生開香港議題的讀書會。

這些經驗是行動,但是我想要透過社會學了解我在行動中看到的不同現象背後代表的意義,甚至從這些意義推敲出未來行動的可能。從香港的角度來看,去年在社會學年會李靜君教授提到香港作為想像的共同體並非從政治結構或是教育系統論述中形成了共同體。而是先有了香港共同體,是在運動中的互助與聯繫中,令參與者有不同於殖民論述中的「香港」的想像。如何維持這樣的共同體想像,在未來可能長達數十年的白色恐怖之中,或許透過海外流亡者、或許透過網路組織,可以深化這樣的想像,有一天時機來到,能夠真正的命運自決,是很重要的。而社會學的視角、分析與討論,或許可以提出一些可能的做法。

而我作為台灣人,台灣又作為香港旁邊的國家,我認為作為台灣人的角色是很重要的。台灣要制定什麼樣的政策,台灣人跟香港人要保持什麼樣的關係,台灣該如何一面抵擋大中華主義對香港人的同胞想像,又可以基於人權保護流亡的香港人。這攸關台灣的邊界、也攸關台灣人對自己土地的想像。我想要梳理這些紛亂的想法,也想帶著更多台灣人進行討論。我憑著自己的力量,無法在書海中讀懂這麼複雜的國族與身份認同的疆界。我不只渴望社會學的知識,也渴望社會學式的討論,跟系上同學們一起努力,讓台大社會系這樣充滿動能的科系可以一起從香港反觀台灣,一起令台灣變得更好。

反送中不只影響了香港人,也影響了台灣人。我觀察到不少台灣中學生在支持反送中的過程中經歷了第一次的政治啟蒙。我也想要透過社會網絡、社會運動的知識,理解被反送中啟蒙的這一代人,以及他們的獨特啟蒙經驗是否使他們有不同於其他政治世代的立場與看法。我曾在香港蘋果的專題報導中做過初淺的探究,但我希望社會學的視角可以令我做出更嚴謹的觀察與推論。同時,我也想探究認識居台港人以及與居台港人對話,是否會影響到台灣人對於香港議題以及台灣主權的態度。

我想要透過社會學,成為台港之間的橋樑,讓兩個飽受中國壓力卻又堅強的想要長出自主性的地方可以互相連結、相互支持。

社會學作為回應生命呼喚的方式

作為法律系的學生,身旁的人都會要我不要放棄法律系這個響亮的頭銜。可是雖然我的求學過程一路平順,但是我早察覺到我經常不斷的在應付體制,追逐分數,追逐眾人的認可以得到安全感。我知道心底深處,我對於社會學的熱情,以及想要理解他者、想促使社會改變的渴望。但是,我壓抑了很多年,希望可以符合家庭與社會的期待,走一條主流的路。直到真正接觸了社會學,我就發現我無法再壓抑了。法律系繁重且不合志趣的課業使我沒有餘裕思考,也沒有時間能夠嘗試、實踐各種社會改革的機會。

我也知道每年都有很多法律、社會雙主修的學長姐,我也十分敬佩他們。但我是個固執又專注的人,無法同時兼顧多種學科的要求與壓力。我決定回應我最深的嚮往,用社會學解決我對性別、對國族、對身體規訓、對醫療的疑惑甚或憤怒。我想要全心投入社會學,並且以社會學的知識與其他各種學科對話,看到更大的結構。

這樣的選擇當然令我承受了很大的壓力,但是社會學讓我有框架可以說出自己的經驗與聲音,走出社會替我安排好的想像中理所當然平穩安順的道路,讓我可以成為自己,不再欺騙自己,不再用冠冕堂皇的話包裝自己心中深處與主流的不同。社會學能讓我看到自己真實的燦爛與不足,然後我想要成為更完整的人,而非完美的展示品。人類學者劉紹華老師有本書叫「人類學活在我的眼睛與血管裡」,她說那是她年少的熱情寫下的文字。而我也好渴望社會學活在我的眼睛與血管裡,然後帶著熱情與知識的裝備探索這個世界。

對社會系的了解與認識

我認為社會學是一個看到個人背後的結構的學科,同時也注重實踐與對社會的關懷。

一. 從現象中看到結構

在社會學甲的第一堂課,我就被「社會學的想像」的概念深深的感動。跳脫時空與自身的經驗中心,看到事件背後的結構,並且透過批判的社會學想像去思考有無改變結構的可能。因此,社會系的研究方法,能夠讓學生透過質化或量化的方式以科學的方式觀察社會的現象。並且注重研究倫理,注意研究者與被研究者的位置,讓被研究者不會成為被動觀看的客體,而是主動言說自身經驗的主體。

在得到研究資料之後,透過社會學理論,令社會系的學生得以詮釋這些現象,了解現象背後指出的是什麼樣的結構,誰具有優勢、而又是什麼樣的群體在結構下經歷了哪種面向上的壓迫。再更進一步,指出這樣的結構可能在跨國、跨文化、跨時空的維度下,可以跟什麼樣的現象進行比較,並且找出可能的突破口。

在不同的場域中,有很多不同的結構。不同領域的社會學,在經濟、勞動、階層化、教育、政治、性別上指出不同的結構。雖然個人在結構之下也是有能動性的,社會學告訴人們不要把問題個人化,而是要從更廣大的結構維度看到個人努力的侷限。

我覺得社會學給我的養分是我開始在生活中與每個人的對話都能漸漸看見結構。過去在香港,我常常覺得自己不夠菁英、不夠努力而感到很痛苦。在寒假時,我跟十位留港學生對話,寫下一系列的訪談,最後做出一篇報導寫出台灣學生留港背後的結構因素。我發現這些菁英學生背後的焦慮,不只是在資本主義的功績制的自我要求、也包含了台灣作為親西方的邊陲國家不安的身份。我看到自身環境周遭的結構,也因此能夠某種程度上跳脫成長的框架,尋找自己的價值。

二. 從結構中回到行動

僅僅是看到結構,並不是我理解到的社會學的全部。在一邊學著用社會學式的視角看到結構的同時,社會系也提醒我們看到結構底下的人,看到我們能在自己生活中實踐的關懷。因此,社會系帶給學生的不止是抽象的知識,也是讓學生思考中自己行動的準則與綱領。在社會週,社會系的學生舉辦了樂生的展覽,社會系系學會也跟同學們一起參加校內小同遊與同志大遊行。在修讀社會系課程,認識社會系的同學們,也聽到許多參與社會運動、非營利組織志工、社會企業實習等的經驗。我想,這些都是將社會學知識應用在自身生活的方式。

未來計劃

一. 修課規劃

因為一年級時身為外系學生,無法修讀社會統計。因此大二我會先修讀社會統計,以打下之後研究的良好基礎。大三時再修讀社會學研究方法。我也會盡快補上修習大一二選一的選修普通心理學與文化人類學。同時,除了延一年修讀社會學研究方法之外,我也會跟同級的同學們修讀必修課程,在大二修讀社會心理學,大三修社會學理論。

其他選修方面,我會優先選擇我有熱情、好奇心與疑惑的領域,例如教育社會學、社會運動、政治社會學,以社會學知識解生命的困惑。以及每學期搭配其他我不熟悉的領域,以拓增自己對社會學的了解與發掘其它可能的興趣。

二. 修讀婦女與性別學程

由於對性別議題的熱情,今年我也申請了婦女與性別研究學程。我希望可以延續我在港中大修讀女性主義理論與同志研究的基礎,在台灣的脈絡下更加暸解性別在台灣被建構的過程、目前的困境以及改變的可能。同時,與社會學的知識相互補足,讓我可以看到除了單向式的將性別議題解讀為男性對女性、異性戀對非異性戀、順性別對跨性別的壓迫之外,看到更複雜的相互交織與動能。

三. 準備大專生研究計畫或交換

由於認為自己對學術研究可能有興趣,我會繼續構思可能的大專生研究計畫題目,目前我猜想可能會跟亞斯伯格與性別的多重身份有關。但是我也希望在之後的學習,能夠看到社會學的不同面向,到大三下再做決定。

我同時也對交換計畫很有興趣。因為將來考慮到美國升讀研究所,因此很希望可以先了解美國的學術生態,也想感受美國的文化與討論脈絡。因此,也考慮申請交換計畫。但是由於跟大專生計畫的時間很可能會有所衝突。因此,我希望能再思考後再做出最終的計畫與決定。

四. 繼續課外社會參與

我認為社會學的知識不能夠與社會相脫節。我已當選下學年的台大性平會學生委員,同時也會繼續擔任同志諮詢熱線志工。因為香港政治課程開始的香港讀書會導讀的活動也會繼續進行。因此,我計畫在學習社會學知識的同時,也能應用到這些活動,也把這樣的視角傳遞給更多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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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ritten by 陳薇安

台灣酷兒,心繫香港,欣賞波蘭文化。熱愛社會學,特別是性別、教育與認同政治。希望一直走在改變社會的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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