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陣子我以為我對所有事情都失去熱情。同時,我也發現我所有的時光都投注在同一件事情,然後我不知道除了社會運動與社會運動研究之外,我還有什麼。是跟Pasha不斷的對話當中,我才重新看到我自己原來還有這麼多珍貴的事物。有愛我的人與我愛的人,有我深愛的夥伴們。同時,我對社會運動研究的視角,開始看到了不同的層次。
我以前覺得,研究社會運動是為了理解我自己的處境,我為何痛苦、我們為何團結、我們為何受傷、而我們可以如何走下去。而當我找不到這些問題的答案,我慌了。但是現在我看到這一切本來就十分艱難,而且這樣艱難的處境並非台灣或香港所獨有,而是跨越國界的。
我在來波蘭之前,就對跨國比較的研究很有興趣。但是我一直擔心談跨國連線是否一直是某種特權,會不會很容易談得很離地。而我現在覺得,是確實有這樣的風險。但是我也感受到,當對自由的嚮往不只是在我所經歷的此時此刻發生,我看到了很多可能性與力量。
還是很難啊。但是跟Pasha講出香港所發生的一切,以及我如何看這些事情,讓我覺得反而突然可以跟香港有一點距離了。談的時候還是很痛,但是我覺得我第一次如此誠實的面對這個經驗。當然不是第一次談,而過往的談論與思考也絕非白費,但是這麼從頭開始梳理,讓我看到我到底是站在什麼位置、經歷什麼事情。
可能我有一種能力,是可以看到不同形式的壓迫當中的共同性。我可以跟來自不同背景的受壓迫者共情。這是我的天賦,但我也需要小心地運用它。因為無力感是非常消耗的。如果一直處在無力之中,我會被情緒淹沒而溺水。但是如果能夠與自我和平的相處,並且繼續感受、繼續連結,即使沒有辦法提供答案,我還是可以一直問出好問題、我可以把不同的經驗帶給不同的人、我可以讓很多人知道他們並不孤單。所以我跟來自哈薩克的蜜拉也打算從性別與冷戰的課程作業出發,做一系列威權政體下的酷兒的訪談。
我知道我與人連結的方式很特殊。但是這並不是一個缺點,而是我可以把所有精力投注在我最有熱情的事情之中。只是我也必須知道,我也很容易從中耗損。我需要尋找平衡,我不能被我的熱情所吞噬。熱情是我的一部分,但不是我的全部。
社會運動讓我們看到希望、熱情與改變的可能性。但它也不是社會的全部、也不是我們生命的全部。確實,我們有些人的生命敘事確實是沿著一場場運動所展開的。我們以某些運動來紀年、來記得某些改變我們一生的瞬間。因為在那一瞬間的爆發當中,我們所受的壓迫好像得到了某些解答、我們得以掙脫、得以想像甚或創建新的社會關係。而在受到邊緣化的處境裡面,有時候運動不只是政治上的,也是某種自我實踐上、或是想要被肯認的渴望的某種救贖的尋求。
有時候我們確實從中找到自己。但更多的時候是我們理解到烏托邦並不存在,而我們在自以為的烏托邦,或至少理應安全的空間,其實早已傷痕累累。對我而言,社會運動仍然有它的力量。但是或許作為少數、作為受壓迫者、或甚至只是作為一個仍然相信理想的人,我們在運動之外仍然有珍貴的價值。對我而言,創造安全空間與連結,而不一定要透過運動的形式,或許是現階段最好的事情。
我知道我對社會運動的觀點一直是從女性主義的想像出發。我知道在高度對抗性的、爆發性的社會運動,很難一直做到這樣的環境。但我覺得這就是運動之外的重要性吧。書寫、連結、療傷,這些事情我也一直在告訴自己是很重要的。但是在那麼多的深夜談話之後,我現在覺得這些事情也可以在運動之外來做,不一定要放在某種「後運動」的框架。
我現在明白,不是所有地方都有創造運動的機會,也不是所有人都可以參加社會運動。但是只要傾聽跟連結,傳遞思想、至少讓受壓迫的人知道錯的並不是我們,這件事情就有意義。Pasha、莉莉、蜜拉都不是我傳統上會歸類為運動者的人。可是我們還是在創造改變,甚至當情況每況愈下時,保護自己與夥伴,就是保全改變的機會。
我知道我說過,但是我還是想起我在留港研究裡面引用受訪者的一段話「看到香港人的處境,我覺得我何德何能能做一個台灣人。如果有一天台灣需要我,我也會像香港人一樣站出來」。我現在覺得,不只是對台灣我很希望我可以做更多事情,在我現在的位置也有很多可以做的事情。在聲援反送中的時候,我一直都在問我自己,我作為局外人的角色到底是什麼。
但是當反抗不祇是局限於此時此地,所有的連結都是重要的。當然,抗爭主體性的問題仍然非常核心且應該被重視。但是我作為台灣人的經驗、我作為很多議題的運動者的經驗,可以提出不同的觀點。它可以是分析性的,但也可以是「我理解你。我們不一定可以現在做出改變,但是我支持你,而且我們可以把這些聲音傳遞出去」。
在反送中的時候,我總是說我是一個紀錄者。我現在依然覺得很重要,但我覺得我不只是紀錄者,而是一個對話者、也是一個把相異的經驗與需要傳遞到世界不同的地方的人。
而我覺得在華沙,我開始看見。不只是台灣跟香港。台灣跟香港形塑了我認識很多事情的基礎,而在研究的過程中我找到了如何去看見的工具。而我現在作為一個台灣人、一個有香港經驗的台灣人,我開始對話。我不知道我會去哪裡,會找到什麼,但是我覺得有某種巨大而未知的未來在我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