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台兩年小誌

陳薇安
May 14, 20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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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香港回來已經兩年了。做夢的時候,夢到的香港也越來越失真了,只有機場的印象是清楚的。

我其實在香港待的時間很短,認真算起來只有九個月,還不包含我放長假回台灣的時間。但是那九個月,我活的好用力,好努力的掙扎,好努力的想要找到自己的樣子。

為什麼現在會壓力這麼大呢?大概是因為在香港那年過得太爛泥了,所以回台大之後,大一的那一年怎麼活都覺得自己做了很多事情、成績很好、很快樂。但是現在,前面比較的基準太高了,我回到對於自己超高標準,只准維持,不准退步的感受。

我沒辦法像是在香港的時候,活得那麼大力了。我跟那時候一樣嗜睡,但是當時我拼了命的向外逃,去離島、去山上。我現在連向外逃的力氣也沒有了,只能不斷的向內縮,躲在房間裡面。

前幾天失眠,在讀年代小說這本書,才赫然發現,我在這兩年,接觸了太多政治的香港,已經快要不認識那個我真正活過的香港了。

當時的倔強是真的。當時覺得香港一定不可能只是一座資本主義的城市,沒有人的痕跡。一座城市,必定有它獨特的記憶、生活方式與變成這樣的原因。我很努力的去找,也找到了很多。或許我如此在乎香港,除了道德上的核心價值之外,那個情感的連帶是來自我拼了命去尋找自己、去尋找這座城市何以如此的原因,透過認識朋友、閱讀、觀看紀錄片,我想找到答案,我想找到關於香港的答案,我想找到關於我想要做什麼的答案。

我昨天啊,讀著「薔薇謝後的八十年代」,讀著讀著,把燈關掉,就蜷縮在床上,想著好多好多東西。讀這一本書,讀每個年代的香港,我不只想起在那年寒假讀了這本書給予我探索香港的靈感與啟發,讓我開始關注地名的權力意義、語言的權力意義、城市的歷史變遷如何影響人的抉擇;我想起那些地方,那些鬱悶、煩躁又找不到出路的記憶,但是卻是那麼真實的活過。

我第一個想到的地方是第一城。我只去過一次,去吃小火鍋。本來要去吃雞煲的,一個朋友說他的西裝隔天上班還要穿,所以不要去吃雞煲。我們從中文大學搭的士去第一城,到的時候我還問說這裡是哪,是不是還在沙田,我對整個地方感到又新奇又困惑。那天不懂化妝的我化著過濃的妝,感覺根本多了五歲。事實上,我當時也真的太小,很多他們講的話題、煩惱,我都還難以想像,但是我又倔強的不想被發現。當時說自己大一,總是覺得有點不好意思,有點想隱藏,但是又有一點自傲。

那整個晚餐,我都覺得蠻尷尬的。很多跟不熟的朋友的晚餐,其實都有點尷尬。我覺得很自卑,覺得自己什麼也不懂,也跟不上他們的話題;但是又對於他的朋友們的話題有豐富的興趣。

後來,我才知道我的興趣跟他們都非常不同。我關注的是權力關係的效應,如何在各個面向中顯現。我有我的政治立場,也有自己不可侵犯的核心信念,但是我的關注依然不是那麼關於制度的,或是大寫的政治的;我想知道的是權力如何能夠無所不在 — 而我覺得在香港的權力機制是特別 explicit 的 — 因為它的兩次殖民與其中的空隙、因為它的高度階層化、因為它一直是兩套文化體系的鬥爭場域。

然後第二個地方是從離島回到中環的船上。如果說像是序言書室、太平館、第一城、大圍這些地方是融入與理解當地的嘗試,很痛苦的讓自己看起來更現實、更成熟、更堅強、更不理想主義;離島就是我接納自己的單純、熱情、好奇的地方。我好喜歡香港的海。當我看到海的時候;當我稍稍離開都市的時候,我感受到自由,我感受到生活的不同可能。我其實一般來說,很討厭搭船。可是在香港的時候,我每次搭船都覺得我要去另外一種世界、另外一個生活,一個被海環繞的、我身為台北人沒有體驗過的另一種地方。

後來,我想到的是從LSK大樓出來,往游泳池的那條路。那是孤獨的我,下課之後最常走的路。我常常找不到人一起吃飯,所以下課之後,我就去吃辣米線水餃,或是吃素can;如果是下午的課,我就去女工合作社,在游泳池旁邊吃一支雪糕,有時候順便打電話回家,邊講邊吃。

那時候總覺得,自己看到這麼多,如果有多一點知識去解讀就好了。現在,就是我得到這些知識的時候。我開始讀社會學理論、讀傅柯、開始修研究法、開始真的知道田野是怎麼樣的一回事、開始真的懂的做田野筆記、做訪談。如果當時就知道的話,一定也會更知道如何留下更多資料吧。大概也有辦法形成更明確的問題意識吧。

但是那些其實都不重要了啊,因為就是那個衝破一切,要去問、要去看、不知道怎麼紀錄而硬是寫一點東西下來的那種感覺,是最美好的啊。我覺得現在急急忙忙的以知識裝備自己,反而覺得好空虛,覺得不知道學這些做什麼,覺得心中已沒有愛,沒有要以這些知識要去解答的問題。現在只剩下好現實的考量,剩下好多焦慮、好多手上未完成的清單。

記得在香港的時候有一陣子總是失眠。半夜的時候,看港台的香港歷史故事,當作練廣東話、也是催眠自己。但是那間宿舍,也是我常常想起的地方。我走之前,還把我 ocamp 得到的獎品,一隻軟軟的、我好喜歡的熊公仔送給了隔壁寢室的同學。我突然好想知道,熊熊她好不好。我想知道那間房間,那間我常常忘記擦地、把衣服都扔在床尾的房間、那間我在裡面爆哭、在床上思索人生、賭氣不想出門,又不然就很晚才回去的那間房間,現在長什麼樣。

我覺得最近如此低潮,是因為我已經快要忘記在香港的那種感覺,還有那一切經驗給我的能量了。當時我很真誠的渴盼與憤怒。要不是因為社運,我的這些情緒不可能延續這麼久吧。可是我不知道,我不知道當我沒有高昂的情緒做為動能的時候,我要如何前行?我做這一切的意義為何?

我不再是一個大一的外地學生了。我也不再那麼無知。但是帶著我急急忙忙裝備起的那些知識,我要去哪裡?我要做什麼?我想要看些什麼?當我說,我對於權力關係的探問依然有興趣的時候,我要去問什麼?當我說,我對於反抗有興趣的時候,我想做什麼,是觀看、紀錄、或是參與反抗?誰的反抗、什麼形式的反抗?

所有我在香港想問的問題都已經得到暫時性的解答,剩下的則因為我短期內不太可能再去,所以也不會有解答。那麼,我現在要問什麼?

如果有在香港的朋友還讀到這邊的話,寫明信片給我好不好?我想重新找到那種問問題的感覺,我想找到那種很單純想要理解問題的熱情,那種憑著信念就不斷前行的心態,我想繼續與香港連結,我想要繼續以情感上記得這座城市,而非只剩下那些政治的敘事,以及手邊未完成的活動清單而已。

下白泥的夕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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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薇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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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ritten by 陳薇安

台灣酷兒,心繫香港,欣賞波蘭文化。熱愛社會學,特別是性別、教育與認同政治。希望一直走在改變社會的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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